如今你像热爱窗前的阳光一样

也热爱暗夜投射到心中的阴影

而过去你只爱自己的幸福

在黑暗里你不是沉默

你是听到了更重要的声音

因而你成为越老越金贵的狐美女人

有一次作家何立伟在文章中说，张曼玉是女人，你们也是女人吗？文章是有前因后果的。何立伟想表达的是女人和女人是不一样的，他的语气是平和的。说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把张曼玉拿出来这么一说，还真是让人服气。从统计学上讲，这个世界上有一半是女人。从生物学上讲，雌性的人都是女人。粗声大气的面孔扁平的性情乖戾的相貌难看的女人是有的。更多的是平常的被上帝的刻刀雕琢上岁月印记的慢慢变老着的女人。一直漂亮着而且越老越漂亮被岁月打磨得越来越圆润的女人当然也有，譬如张曼玉。张曼玉只有一个。这个叫张曼玉的女人却有能耐把“女人”这个词语提升到一个令人仰望的高度。她使“女人”的生命变得盈动，变得曼妙而且丰饶，把“女人”这幅活着的生命画卷涂染得端庄而且大气。张曼玉的存在，提示了女人与女人之间可能存在的巨大的质地差异，譬如九寨沟神话一般的绿水与泥巴地里积存下来的一汪浑浊死水。

张曼玉绝不是作为最初的一个炫目美女而被人们记住的。起初的张曼玉不过是一个港姐亚军。这个世界上选美成了一件娱乐事，选美时弄出几个皮面好看的女人来根本不是件疑难事情，每年都有好几起这样的娱乐事件。那些冠军亚军季军的头衔是早就等在那里了的，等着前赴后继的女人来填充这样的角色。美女被成批推而广之的娱乐时代，差不多也是美女大规模被迅速遗忘的时代，就像一种烧开水用的简易用品热得快，电源一拔下来，那家伙冷却的速度照样飞快。当年同张曼玉一同被选上的冠军美女和季军美女，连叫什么名字都被遗忘了，更何况她们的今夕何夕。况且娱乐界的美女多半不是让别人当成精神事件来记录的，差不多是让人用于休闲神经的。身体是需要娱乐的，美女们能够使娱乐的色泽炫彩一些罢了。美女的确是能够打动我们的，那也不过是打动了我们动物性很强的某根神经。这根神经是我们的老祖宗一代代繁衍而进入我们生命的基因中，我们被无师自通地知道哪张面孔是美女哪张面孔是丑女。美女当然有着让我们羡慕的一面，比如比别人有机会把面孔暴露在电视机里和报纸上，时间长了就成了熟面孔了，就有人气了，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挣钱了。美女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打发自恋的需要。一个人的出名是最过瘾的自恋，出名是最能藏拙的自恋。这样的美女果真不少，如今娱乐市场的通畅为她们的旺盛提供了保障。美女们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容易交往上男人，君子好逑的正是美女。被人所爱是女人价位的超值体验。但是，一个美女要让我们的精神神经为之惊悚，那就不是一个娱乐事件了。这个美女也绝不仅仅是凭借她面孔的美丽就能有如此能量的，她一定有着超越于美貌的巨大的生命力量的。

在我的心中，张曼玉的美好早已超越了娱乐事件，她的美好在于她对于人生诸多事件的超越和练达。她的心理素养和她对于生命的复杂性的坚忍与善意。没有一个这种质地的美女的桂冠可以预先被设置，被预先等在那里让别人选拔。这样的美女更不可能批量生产。是张曼玉自身的生命发育到这个高海拔上的，她生命的能量使她抵达了这样的高度。她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没有一丝刻意的味道，也没有权威使我们的目光就范。一个自动地进入我们精神目光的女人是一个美好的女人。张曼玉越来越成为一个美好的女人。张曼玉当然是一个美女，而且是一个越老越美的女人。张曼玉面孔上的美丽使得她生命的美好取消了任何遗憾。我的一个女友曾经说过美好女人的标准，那就是一个女人同时得具备才与情。当然是卓越的才。当然是在才的资质上溢动着的女人的浓重韵情。这种韵情是不能缺少美貌的，更不能缺少的是美貌之上的来自女人内部的生命的丰韵。不年轻以后了的张曼玉，就是这种把才与情结合得珠联璧合的稀有女人。

祖籍上海。诞生于香港。后来移民英国。张曼玉的成长历程也与众不同。1964年9月的一天，张曼玉像任何一个刚出生的女孩一样来到了这个世界上。八岁那年，张曼玉就随家人移居英国，定居英格兰东南部的肯特城。她的父亲在香港经营港货进出口生意，家境殷实。

小小的张曼玉却面临了一个重大的困境，那就是父母的离异。张曼玉后来一直跟着母亲和姐姐生活，三个女人相依为命。张曼玉母亲的命是苦的，她从小就是一个被父母遗弃了的女孩，后来她嫁给了一个男人，又被这个男人遗弃。这个男人当然是张曼玉的父亲。不幸的家境可以使一个女孩子变得悲观，也可以使一个女孩子变得早熟。张曼玉差不多领教了这种不幸带给她的两种结果。好在张曼玉不是一个乖戾的女孩，不会把这种悲观和早熟携持到生命的偏执地带。

张曼玉八岁那年随父母去了英国。这个有着东方面孔的女孩在一群英国孩子面前，就像一个外星人。在伦敦的学校里，她是惟一的黑头发、黄皮肤的东方人，所有的孩子都用手指着她，仿佛她有什么奇特的东西。她说那一段生活真是不忍回忆，两种文化两种环境的不同使她一点也找不到生存的根基。那是一种漂泊。身体的漂泊。心灵的漂泊。有一个阶段，她坐上飞机就会哭，以至于让乘务人员认为她是疯子。在英国读完小学和中学后，迫于家中的生计，她没有继续升学，而是跑到伦敦一家小书店当收银员。伦敦陈旧的街道和缓慢的生活，还有书店老板对这个黄肤色黑头发小姑娘的歧视，组成了这个花季时段的小姑娘青春的底色。她活着好像没有活着。张曼玉只在这个小书店干了一年。对于一个少女的青春，这种经历肯定是一种残酷。可对于后来成为演员的张曼玉，它们或许在恰当的时候为之提供了一种打量生活的真实目光。在一些镜头前，后来的张曼玉能长久的保持着一种木然的表情，能够演活不同的角色，或许正是来源于那些不堪的阅历赋予她的细腻与敏感，像腐殖质，换回的是呼之欲出的生命营养和微量元素。

1980年，也就是张曼玉16岁那年，她与母亲回到香港。原本是陪母亲回香港探亲来的，张曼玉娇好的容貌却使得星探眼亮。星探的推荐使张曼玉拍了不少广告，拍广告的经历使得张曼玉产生了一种对于银屏世界的向往。漂亮女孩想当炫美的明星，简直就像物质的自由落体那么简单。像许多女孩子一样，参加选美是走向演艺界的第一步。张曼玉当上了港姐的亚军。当上港姐的美女顺便也就领取了当演艺明星的通行证。通常都是这样的。张曼玉紧接着拍了几部电影。张曼玉那个时候真是单纯，脸蛋光滑，有点婴儿肥，笑起来特别无邪，像出水芙蓉，还露出嘴里可爱的兔牙。看起来当上演员的惊喜抵过了几年前她有过的挫败感。

那个时候的张曼玉正处于对未来有着特别期待的年华。叔本华曾经说过：“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静坐在我们的生活前面，就像小孩静坐在尚未拉开的舞台帷幕前一样，对即将上演的一切，充满了幸福和热情的期待。幸运的是，我们实际上并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对那些确实会发生什么的人来说，孩子们就像那些天真的罪犯一样，被判处的并不是死罪而是继续活着，但他们自己还不知道等待着的惩罚将是什么。”年轻张曼玉披挂着羞矜笑容的面孔，一下子就让我想起了叔本华的这段话。那张脸那么甜美，那么单纯，在她的脑海中，真实的生活是华美的大幕后面那一场场比幕更华美的大戏，它们因被殷切地期待而有着比远方的图画更完美的心理效果。是的，我们都曾经是这个时候的男青年或者女青年，生活就是悬挂在远方的一幅画。这幅画那么光滑，充满了鬼魅的色彩和销魂的魅力。我们的体内因此积蓄了大干什么一场的念头和力气。惊人的事业和举世无双的爱情，它们怎么会不钟情于对之有着饱含热望的年轻的自己呢。这么一想就想愉快地大声叫唤。生活的这幅远方的油画其实是禁不住走近去瞧的，走近它，就像走近这幅油画，那上面什么图案也没有，只有乱七八糟的一堆毫无价值的色团，像我们身体的神经一样杂乱无章又敏感无比，并且一触即疼。看清这幅生活之画时我们的生命已被岁月耗费掉了太多太多。

女作家亦舒曾经对年轻的张曼玉做过这样的评价：美则美矣，毫无灵魂。评判一个影坛新人，这话说谁大约都不会出错。出了名的女作家习惯于使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女作家本人连同读者也容易忽略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反而容易把这种姿态视为有思想的表达。那时候的张曼玉确实容易给女作家和读者提供这种视角，她是那么不谙世事。是的，张曼玉就是凭着那种毫无灵魂的美丽，生产着毫无悬念的电影，似乎她亦将毫无悬念地昙花一现。张曼玉早期的银幕形象，确实是一些疯疯癫癫嬉笑逗乐的小女孩。她原本就是一个上镜的女孩子。她被选拔为港姐的同时，还被评为“最上镜小姐”。上镜吸引观众也就是导演要她完成的任务和目的。那个时候的张曼玉的确完成不了其他更多的任务。一些不好听却是真实的评价肯定是让张曼玉不好受的，她其实是渴望成为一名有实力有演技的艺术家的。当时她这么表达自己的时候，却被别人当成了小女孩的痴心梦想，以至于让执导她电影的那个导演笑得岔了气。

生活的这幅油画其实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在张曼玉的眼中由远方向近处推进的。生活的这幅油画由于一点一点地向前移动还是泄露了它原本杂乱无章的秉性。这样的过程是伴随着张曼玉的演艺事业和情色生活而双重展开。尤其是张曼玉的情色生活，爱神丘比特对这个越老越出色的美女实在是不够厚道。

起初是和其他数以百计的女演员一样，张曼玉混杂在她们其间，看不出来她有什么过人之处。日子千篇一律地过着，假装这一天与那一天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她过她的，我们过我们的，各司生活之职。后来就在不经意间发现张曼玉这个女演员有了令我们心动的地方。对我来说，对张曼玉张大嘴巴是从看了电影《青蛇》那一天开始的。这是一个根据经典剧目《白蛇传》改编的电影，情节和主题都被做了挺娱乐的颠覆。里面的青蛇成了第一女主角。青蛇是由张曼玉饰演。白蛇由王祖贤饰演。王祖贤也是个大美女，以至于美到让歌手齐秦人到中老年还不能忘怀。齐秦与王祖贤年轻时谈过很深的恋爱，两人又分又合的，很是折腾了一阵子。王祖贤曾经为一个富商而离开了齐秦。后来和富商离开了，王祖贤又想到了齐秦。齐秦竟也用胸怀接纳了这个不容易原谅的女人。除了爱，还能用什么来解释？前两天齐秦在北京召开演唱会，唱着的那首歌大概让他想起了当初的情境，齐秦竟然在台上落泪了，接着说这歌让他想到了早就与他分离了的王祖贤。这真是齐秦的珍贵之处。齐秦也是个非常之人，一个女人能让他如此留恋，这个女人当然厉害。看过《青蛇》，我敢说张曼玉的样子比王祖贤更厉害。张曼玉让我感到厉害如王祖贤的女人在她面前是逊色的。王祖贤与张曼玉同台演出，大约是王祖贤的不幸。就像当年的跳水高手高敏，世界上同她一起比赛的跳水女子们根本就是一种不幸，因为高敏是不可超越的。我现在也想不出来谁能让这个小青蛇比张曼玉的小青蛇更能让我心动不已。那是个精灵，身体和目光连同每一根骨头，都性感得要命。是真实的性感，一点也不邪恶。那青蛇真是绝无仅有，那么风流，那么灵动，那么鬼里鬼气又娇卓含羞，爱的眼神和恨的眼神都妖精到骨髓里，碰得到她的人想躲得开是不可能的。蛇的目光和蛇的身段，张曼玉让蛇成精。因为张曼玉的出场，哪个男人被这蛇所勾引，我都确信不疑。我想我要是个男人，大抵也会要定这个媚到骨头里面的女人，哪怕她是个妖蛇。那个时候什么哲学什么心理学什么生物学，这些被我备战备荒一样储备下来的精神食粮，用于抵御这个世界上男女情色的，肯定一点用途也没有。

曾经和一个男作家谈起过张曼玉。男作家说，张曼玉的一颦一笑都是惊心动魄的，尤其是在一个男人的视角里面，这样的女人是经典的。男作家还说，张曼玉的前世一定是一只狐狸。他还说一般的狐狸转世是变不回张曼玉的，一定是一只超豪华的狐狸。我说那就是狐狸精了。说起张曼玉的风情万种，还真得让我们认定人真有转世这么一回事儿。不然，张曼玉为何能狐媚成这等样子是说不清的。其实，张曼玉的容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可是张曼玉的生命中有着比倾国倾城更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反而是看起来倾国倾城的女人所没能有的。

那条狐美的小青蛇是1992年的张曼玉。1992年的张曼玉已经在生命中完成了几段铭心刻骨的恋爱。几次恋爱留给张曼玉的，依然是看起来艳丽无比的外表，内伤却在生命的筋骨中留存下来了。女人活着活着总会发生这样的内伤，这样的内伤总会通过女人变化了的眼神传达出来。这样的眼神是故意不了的。被改变了的当然还有女人生命的内里。连同她们对于这个世界的重新的打量。

1987年女明星与男导演尔冬升相遇，一个是美丽的港姐一个是倜傥风流的才子。他们俩凑在一起，就是一对璧人组合在一起。张曼玉一直是表达着自己对于爱情的喜欢的。多年后尊为影后的张曼玉也从未掩饰自己对于爱情的喜欢。那个时候张曼玉就希望和尔冬升结婚，为她生两个孩子。她认为女人最大的事业是爱情。为了爱情牺牲演艺事业根本就不是问题。当时两个人看起来大有走进婚姻之架势的。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张曼玉会是一副陶醉在爱情幸福中的小女人之状。尔冬升教她演戏，教她简单自然的生活品位，让她由花瓶演员开始抽芽成长，终于茁壮。1989年，她在《不脱袜的女人》中夺得金马奖影后时，台上的张曼玉一个劲儿地说，一定要感谢他，是他教会自己许多道理。

其实一个女人能成为影后，多半原因是出自这个女人生命中的悟性。一个不可造化的女人被谁点化也是没有用处的。当然，一个有悟性的女人没被识马的伯乐碰到也就被社会的大舞台埋没了，这也是可能的。张曼玉与尔冬升，这对千里马与伯乐，伯乐识别了千里马，千里马没有辜负伯乐的培育，在演艺界比翼双飞，在情爱上却好了又分分了又好。终于有一天，分手之后不再回头。爱情在更多时候并不比优异的事业更好操持。爱情是不可以分析的，别人的爱情尤其不可分析，虽然分析别人的爱情是我们的强项。分析起别人蚀骨穿肺的爱情来我们一点也不疼。我们甚至可以胡说八道，没有人向我们的胡说八道收税。胡说八道还给了我们快感。我不说张曼玉和尔冬升的爱情之是之非。我们只是知道分手后张曼玉的自行车库里，摆着一辆一辆高档山地车，那是她生日时冬尔升送的礼物。她好长时间不去碰它们。它们独自待在角落里，像乱了的心。我们还知道，分手后的张曼玉和尔冬升没有相互的指责，更没有相互揭短挖苦。十几年后的今天，尔冬升成了知名导演，影史上留下了自己的位置。一些影坛盛事的会场上，尔冬升容易作为资深之人排坐在前面，十足一个中年发福男人，当年的风流倜傥早已绝迹。张曼玉却像飞得更高的鸟儿，在国际影坛上展翼，而且张曼玉越老越漂亮。

爱情最容易成为女人的最重要事业，千百万的女人承前辟后地想这么做着。假如爱情真的可以轻易地达成，女人们真的愿意做爱情可爱的囚徒。连张曼玉这种足有力量成就自己事业的女人也是这么想的。可惜爱情不是那么好惹的东西，女人太难以把握这东西。我想对于男人也一样。爱情成为男人的惶惑之事也根本不是难事儿。女人们被逼着不把爱情当成最重要的东西了，女人们被逼着把爱情当成身外之物了。这么做其实是违背女人天性的，女人因此人生不再完美而假装完满，嘴巴像鸭子嘴那么硬。

与尔冬升分手四年后的1993年，张曼玉又有了新的恋情。这个男人是一个美术指导，张曼玉与这个美术指导疯狂地驶入了爱河。张曼玉那么爱他，喊他“死猪”。“死猪”也爱张曼玉，喊她“死鱼”。他们好的时候应该是有意思的，死猪和死鱼地呼应着，浪漫是有的。可是这个“死猪”却是个卑鄙的家伙。说他卑鄙不是因为他和张曼玉分了手，而是在两人分手后他把张曼玉写给他的情书卖给了国外杂志。想想看，张曼玉把爱情交给的竟然是这样的家伙。识别了这一个事实，受伤的肯定是张曼玉。恋情的丧失已经是一件令人神伤的事情了，知道自己献出的爱情的不值更加令人焚心。

张曼玉就是在这个当口接拍电影《阮玲玉》的。我们看到了里面的张曼玉再也不是那个出水芙蓉的女孩子。出水芙蓉当然有着出水芙蓉的美好，可比起张曼玉后来的丁香一样素静而且沉重的忧郁美，出水芙蓉的美就显得有些轻飘了。张曼玉的生命一定是被岁月的手重新组合了，被挪动了筋挪动了骨，不然张曼玉不会把这么深入骨髓的优雅与从灵魂里出来的忧伤演示给我们看。阮玲玉是个让人心疼的女人。阮玲玉亲手把自己的生命给折断了，她对自己下了毒手。背后对她下毒手的是两个被她爱过的男人和可畏的人言。阮玲玉的敏感承担不了人性的这种坏和人言的这种坏。这么一种活着毋宁死去。张曼玉正是在这样的片场上听到“死猪”把自己的情书换成银子的。她当场蹲下来饮泣。满大街上叫卖着张曼玉的情书被贱卖的新闻，张曼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那个悲劣的男人和满街的人言贱卖。阮玲玉死于人言可畏，人言的大嘴正吞张着让张曼玉品尝到了它吞噬起人来的贪婪与可畏。银屏上的阮玲玉就这样和现实中的张曼玉有着骨肉相连的心灵境遇。没有这么一种生命相通的两个女人，是不会从相隔几十年的岁月距离中在观众心中完美汇合的。张曼玉一定是和阮玲玉一样，用不足百斤的肉身体味了生命的低谷和高潮所能创造出的人生落差的最大吞吐量。从阮玲玉中出来的张曼玉却是和阮玲玉不一样的，她选择了坚定地承担自己。我们看到了剧中人阮玲玉的痛，那其实也正是张曼玉自身的痛。那痛从几十年前的一个女人的肉身转嫁到当今另一个女人的肉身，一点没有走样。张曼玉复活了阮玲玉。她因此夺得了柏林影后。有人问影后张曼玉，说你希望半个世纪后有人记得你吗。张曼玉说，我觉得半个世纪后有没有人记得我并不重要，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记得我，却是跟阮玲玉不同的。

阮玲玉死于情伤和人言可畏，她的死去便成了恒久的故事令后人疼怜。张曼玉穿越情伤和人言可畏仿佛穿越荆棘，她的活下去使女人的生命化蛹成蝶。这只叫张曼玉的蛹依然选择了不宣泄而去默默化成蝶的。

医治情伤的最有效疗法，当然是让新的爱情来接替旧有的爱情。两年过后，新的爱情果真来拍张曼玉的肩膀。张曼玉这样曼妙的女子当然不缺人爱。这回爱上张曼玉的男人是房地产商人，叫宋学祺。张曼玉的可爱之处在于她总能用新鲜的自己投入爱情。她大约深深地爱着这个叫宋学祺的男人，有一个阶段，媒体上两次道出张曼玉要隐退以便嫁做这个宋姓商人妇。或者说张曼玉太需要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婚姻了。她还愿意要个自己的孩子。她要这样的形式帮助自己成全自己作为女人的完整过程。爱情一定是以娇好的容貌开始的，以至于张曼玉愿意为情郎做出太多事情。在宋学祺经济困难的时候张曼玉拿出来自己的一千万港元积蓄，作为对其公司的资金周转。一个女人如此的举动，是胜得过一千句我爱你之类的表白的。可张曼玉又一次的遇人不淑。不到两年，张曼玉的这笔钱就血本无归。破产之后这个宋姓男子竟然在人间蒸发了。后来这个男人娶了另一个富商女子为妻。

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总把属于张曼玉的爱神之箭制造得如此不负责任。

对于花边新闻，对于名人男女情事的失意，传媒像馋猫嗅到鱼腥一样地来胃口。一个影后遭遇情骗和财骗，可是娱乐界的鲍鱼一样价格昂贵的大餐，用来大烧大炒是少不了的。那一个时段，什么样的标题都敢于出现在报纸上。什么“张曼玉遭遇薄情郎，人财两空”，什么“张曼玉被骗色又被骗钱”，文章一篇比一篇煽情，标题一个比一个乍眼。可以想象，心已破碎的张曼玉只能像可怜的小猫一样躲在自家的一隅，一个人舔着自己的心中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

写出《生为女人》的美国女作家艾德里安娜·里奇曾经写道：“我真的一直在探询这样一个问题，那就是妇女是不是真的不能开始并最终通过身体思考，将那曾经被非常残忍地肢解下来的身体重新组合起来。”是的，对于这个世界的变故和它呈现的不安全感，女人的身体和灵魂之间必将产生令人震惊的暴力革命。这种革命的结果是女人的身体被非常残忍地肢解下来，重新组合成新的身体。这样的革命是发生在女人生命的内部的，像地震，女人的外表或许可以异常平静，甚至是在面具一样的笑容下面隆重举行。这是一场重大的手术，医生是岁月。岁月是女人最在行的内科手术医生，它把女人肉身肢解下来，重新做着适合于存活下去的肉体与骨骼之组合。这样的手术是长久的，是不停地肢解和不停地调换着的。载体是女人的身体。肉体做成的身体。喊疼的不是女人的嘴，而是女人的心。心是不会发声的，而疼痛丝毫未减。女人就是这样一天天活了下来，直到变成了肉身与筋骨完全不一样了的自己。女人即使如此伤筋动骨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不痛地活下去。

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按照生物学的逻辑简单地建造的。像是人的一个雏形。这个雏形有着异常华美的外壳，艳丽胜似罂粟。这时的女人以一张毫无皱纹的脸和一张毫无灵魂的面孔出现。而女人想在这个世界上理性地存活下去，沿着上帝给予的肉身纹路发育成长是完全不够的。那是一具充满了欲望的肉体，充满了肤浅的叫喊。上帝给了女人很多感情，女人却不会使用它们。世界复杂着而身体单薄着。大地丰饶着而身体纤瘦着。这样的身体必将迎来一场又一场比地震还猛劲的分裂，像大地咧着嘴叫唤。女人是必将被再造的。不能有再造能力的女人差不多都会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不能有再造能力的女人即使住在了自己的家里，也像个一天比一天枯老的动物，在一个黄昏一个黄昏的暗淡之中衰草一样败落下去，没有了丝毫女人的灵动。这样的女人活着仿佛死去。这样的女人活着仿佛女人的尸体。

是的，除了疼痛，女人没有另外一种再造自己的方式。肉体的被肢解有多痛，女人的心灵就有多痛。

依旧是不把破碎的心提溜给大家看。依旧是不寻求众人的慰藉。对于情事的挫败，张曼玉却将审视的目光对准自己。她写道：过去我有很多次恋爱经验，可是到头来都不欢而散，有时候我想自己的问题也很大。每一次拍拖，我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日日夜夜都和对方黏在一起。我和朋友去玩，他也一定要陪在身边；就算他和死党一起，也不能撇下我。当时这种全部拥有和分享的心态，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但却像两个人拉着一条橡皮筋，愈拉愈紧。矛盾、嫉妒、冲突也蜂拥而至，渐渐把大家逼到死角，分手是必然的事。

将审视的目光对准外部世界，对准另外的人，这是世人特别容易通用的东西。正是这种东西的通用才使得原本混乱的世界更加混乱。而一个女人懂得将审视的目光对准自己，是这个女人的生命走向有序的开始，是这个女人走向通达之途的开始。

上个世纪末，陈可辛导演的电影《甜蜜蜜》给出我们一个本色的女主角李翘。给出这个活生生李翘的当然是演员张曼玉。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脸熟悉的笑容，这样的面孔和笑容却是不一样的了。我们一眼就可以辨认出来，这是一张经过再造的女人身体焕发出来的面孔和笑容。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真正演活一个角色，才能用身体移动出像故事中的李翘那样丰饶的故事。这个时候的张曼玉彻底地从一个花瓶演员蜕变成天后级的影后人物。这是一个获得了诸多国内国际大奖的影片。张曼玉的事业与生命都已化蛹成蝶。

我以为，在中国的女演员中，这等生命经过再造而且再造得比较出色的女人，张曼玉算一个，巩俐算一个。风光无限的章子怡和赵薇、周迅，她们或者在再造之中，或者再造得不完全。岁月还没有给她们足够吃苦的机会。她们还没有消化苦难的能力。她们诉诸的苦多半还是一些皮肉之苦，那苦还难以伤及内心。她们能不能成为化蛹成蝶的女人，完全得看她们造化的能力。

不因爱情的破损而使向往爱情之心破损，不知道这样的信念最终会给张曼玉一个怎样的回报。

一个法国导演，叫阿萨亚斯，因为成为张曼玉的老公而被我们记住。这是一个电影世家中走出来的男人，在法国有些名望。他们在威尼斯一见钟情。他们热恋了。很快地，阿萨亚斯向张曼玉求婚。张曼玉答应了他的求婚。张曼玉结婚的时候简单极了，只穿了一件无袖的白衣服，还有一条大方的裤子。这是一场没有婚纱的婚礼。如此简单的婚礼绝不表达两个人对于自己婚姻的不敬重。这也是我尊敬张曼玉的原因之一。我从来没有欣赏过那些过于张扬的婚礼。婚姻其实从来都不是别人的事儿，和别人的热闹毫无关系。正因为婚姻是严肃的是庄重的，婚礼是不应该被弄成那么一种喧哗那么一种杂乱之态的。而且，我从来不以为一个人应该有那么多的朋友。一个朋友很多的人总让我感到可疑。那样的人太没有独处能力了，那些所谓朋友的质量也多是被大大稀释了的。问题是明摆着的，一个人哪里有精力交往那么多的朋友？一些熟人而已。而熟人是多么没有意思的一些人。让一大帮熟人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是多么无聊的事情。熟人原本也不是真心愿意参加你的婚礼的，你结婚和别人有何干系？一个国际影后，这么简洁地处理自己的婚礼，只请了十几个亲朋好友，甚至连婚纱都没披，真是让我从心里敬重。只有内心淡泊者才能做得出这等事情。只有心中自有宇宙者才能不去主动制造人为的聒噪。

我愿意相信上帝真的给了张曼玉一段幸福的时光。我愿意相信嫁作人妇的张曼玉在法国的生活有着普通人的简单和幸福。那个时候她像其他女人一样煮饭和洗衣。当媒体问及婚姻幸福的秘诀时，张曼玉回答，没有秘诀，只有全心全意四个字，尤其是感情，你不管是三年还是五年，全心全意才不会负自己负别人。是的，婚姻不靠秘诀而靠用心。在那一个阶段，我曾经以为张曼玉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因为我喜欢她爱情幸福。我其实是不那么容易相信当事者喊出来的恋爱幸福的。我早就过了听信别人的年龄。尤其是对男欢女爱，那么容易变动，像活泼的化学物质。但是我曾经愿意为张曼玉例外地相信一次。我愿意为张曼玉放弃心中的那一份对于情色的疑惑。是的，一个再高贵的女人，事业再顶级的女人，如果缺少爱情的圆满，那么她离幸福是遥远的。那些独身女人再吆喝自己幸福，也像是吹着气球给自己打气。她只能骗骗自己而已。

这段著名的跨国婚姻也仅仅行进了四年。我们知道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尽管对于娱乐界婚事的变动我早就心存不惊，张曼玉的婚变还是让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当然，也就是一下而已。这样的结果使我对内心早已形成的东西再增加了一次巩固，比如对童话爱情的质疑。比如对爱情秘诀的质疑。说出来的分手理由是没有意思的，尽管媒体总要给出这样的理由。心不再像亲人那样勾连着了。一个人的疼不再被另一个人感应着了。这就是理由。我们看到了张曼玉烫炸了她的短发。她让每一根头发都被仪器炸曲。她的那颗心是否也需要雷电的轰鸣？

作家刘亮程曾经在散文《一块石头》中写道：“我知道我内心的寒冷与荒凉。日复一日我面对着自己的孤独，沉默无语。我的孤独比我更强大。内心深处的荒雪中，有我积攒三十年的一垛柴火，是我积攒下过冬的，我的冬天远未到达。我需要寒冷，就像我的荒凉需要那块石头。没有它，我的荒凉是不完整的。”这是我看到的最孤独最寒冷的文字，也是我看到的最有劲的文字。我见过刘亮程，他也是我见过的最有劲的人，虽然他比谁都显得沉默，虽然他的身体绝不高大威猛。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沉静地要求着完整自己的荒凉。也许，荒凉是命定的，不完整的荒凉对于再造一个人来说是不够的。是的，一个人的冬天远未到达。一个人的荒凉远未完整。我现在也学着让自己一点一点地积蓄力量，以便迎接自己远未完整的不断来临的荒凉。张曼玉的荒凉也远未完整吗？或者说，没有这样心灵的再次破损，她的荒凉就不算完整吗？是的，我在心中愿意这么去想，这样的经历是为了成全张曼玉生命中完整的荒凉的。上帝让其卓越，必先使其荒凉。这或许正是上帝给张曼玉的礼物。

我们欣喜地看到从荒凉的爱情废墟中走出来两个明亮的人。张曼玉和她的前夫阿萨亚斯。从爱情的废墟中手拉手走到戛纳电影节上，两个人的心里度过了怎样的路程我们是无法洞悉得到的。而两个分手后的人把分手后的故事打造得如此美好，美好得让人想流眼泪。为心灵和心灵的美好流眼泪。我愿意。

在张曼玉和阿萨亚斯还没有分手的时候，阿萨亚斯就为妻子张曼玉量身打造了一部叫《清洁》的电影。张曼玉饰演其中的女主角。离婚后，张曼玉与阿萨亚斯抛却了个人恩怨，依然开始了对于《清洁》的合作。在电影中张曼玉是一个沦入污秽后又自身清洁的女人。从污秽走向清洁，说的其实是女人生命的再造过程。是打碎了上帝简单规划的女人之身，肢解肉身然后重新组合的那么一种生命再造过程。然后才可能完成女人自身的清洁。阿萨亚斯说，他在创造这部电影的时候脑子里想着的就是张曼玉。在他的心中，张曼玉其实就是一个完成了自身清洁的女人。张曼玉果真把这个从污秽到清洁的女人完成得那么好。这样的路途其实早已被张曼玉自身用生命一步步走过，留下一路泪水和血水。在电影中再走一遍，她走得异常像自己。张曼玉也因此走向了戛纳影后的宝座。上台领奖的时候，张曼玉真诚地感谢前夫阿萨亚斯给她这个机会，她说在她合作过的所有的导演中，阿萨亚斯是惟一一个真正懂得她的人，完全了解她的人，和他在一起工作，她可以非常放松，全身心地投入。张曼玉还说，从阿萨亚斯那里，她学到了很多让自己终身受益的东西，为人处事的方式和对待生活的态度，他是她人生里很重要的一个人。

两个如此高看对方的人，男人和女人，张曼玉和阿萨亚斯，竟也没有将爱情进行到底，竟也将爱情破损给我们看。爱情的不可捉摸真是令人唏嘘。除了唏嘘，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阿萨亚斯同样是多么好的一个男人呵，虽然他没有给足张曼玉完整的爱情。

这篇文章的原稿是被我如此定义阿萨亚斯这个男人的。我把文章第一时间用伊妹儿发给一个对这些文章比较关注的女作家朋友也鸣看时，她对这个环节提出了疑义。也鸣第二天就给我发来了伊妹儿，说出了她的看法。也鸣不认为阿萨亚斯没有给足张曼玉完整的爱情。也鸣问何为完整？以时间分？以一生分？维持一生的还是爱情吗？她说她向来以为，真正的爱情一定是燃烧的，有燃点的，燃点越高，爱情的质量越高，也同时意味着它的短暂。那种长久的，温和的，一直发出淡淡火焰的是爱情的一种，但如果时间过于长久，一定是要转化的，一定是要有化学反应的，那就是亲情了，就是亲人的感觉了。

我同意朋友的观点。以这种观点去看待张曼玉的爱情，她是了无遗憾的了。拥有过爱情，质地很高的那种爱情，燃点很高的那种爱情，这样的女人都是真正活过的。一个女人连一次燃点很高的爱情都没有过，那才是真正贫穷的女人呢。

张曼玉还在用她的热切对待着自己生命中的爱情。对此张曼玉从不掩饰。张曼玉多么可爱呵，她不讲假话。假装自己不需要爱情，对于一个国际影星来讲或许算得上是一个策略的。这一点虚伪张曼玉也用不着。这是一个需要爱情的女人。上帝或许是以为这个叫张曼玉的女人在人世间得到的太多了，太圆满了，就故意把她的婚姻与爱情制造得麻烦一些。有的时候上帝得使用一下自己的公平。这么一个好女人，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发育出一个好男人来与她相称。然后相爱。时机或许未到。张曼玉，请先一个人在孤独的人世间美丽着，请使用一点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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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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