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准备材料到动笔写作，如今来到了此书的尾声，已经过去了大约两年的光景。这样一册体量并不算大的传记，之所以耗费如此之久，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林树中先生的“平淡”。相对于大多数名人一生颠沛流离、曲折离奇的经历，林树中的人生经历真可谓是平淡——甚至寡淡得如水一般。这或许也是大多数与之接触的人对于他的基本印象。

这种平淡首先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熟悉林树中的人都知道，先生的生活可谓简单朴素到了极致。20世纪80年代时，他穿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抽的香烟一包只卖两毛五。每天他的书房里弥漫着这种低廉的香烟味，而他就沉浸其中、沉浸在自己的学术里。林树中的书房里四面墙满满的书籍，书架只是用木条简单钉一钉的简易款式，书多了放不下就又在书上再架木板，一层层往上堆。林树中家的住房，很长时间中都没有好好装修过，曾几何时地上斑驳陆离，有人说像是军人穿的迷彩服。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摄制组去他家拍摄专题片，他翻遍所有箱柜，竟找不到一件像样的衬衫。后来在儿子的“裹挟”下，他才买了一件稍微好点的衬衣“支撑门面”，边穿还边痛惜地说，70多岁了还穿百多块钱一件的衬衫干什么!

1963年新婚的林树中和韩爱文在温州瓯江江心屿合影

1984年全家在古林公园合影(从左至右为林维勤、林树中、林维兴、韩爱文和林维宁)

平淡还体现在林树中的处事态度上。一直以来林树中都是淡泊名利、与世无争。除了在外面旅行、作田野调查或学术研究，林树中基本上都是在家里做学问。早晚时他会在校园里走动走动，遇到每一个人都是和蔼可亲的。无论是他的家人子女，还是同事学生，都鲜有见到他发火的样子。笔者在就读本科时期与林树中先生有过一次接触，除了惊叹这样一个大学者家中的清贫简陋外，先生作为一个在我们当时看来高不可攀的大家，却能和我们这些学生毫无架子的交谈，言语间还十分的客气，这一点着实令人难忘。

平淡之人往往会显得有些无趣。表面看来，林树中似乎也是这样一个没有太多生活情趣的人。然而如果对他有了一定深度的了解，会发现他是一个情感极为深沉的人。尤其在对待家庭方面，如果读过他在知道弟弟牺牲的消息时写给母亲的那些溢于言表的文字，如果看到他在海外访学时写给家中子女信中的殷切之情，我们定不会认为其出自一个了无趣味之人的手笔。在他亲自参与定稿的活动年表里有着这样一个条目：

2010年85岁。9月12日，孙林亦禅所在小学江苏教育学院附属小学《综合实践读本·我的社区》，其中编有《艺术的摇篮——南京艺术学院》一文中提及名师有刘海粟、张大千、俞剑华、林树中等。^①

2011年，全家在温州老家留影(从左至右为韩爱文、林维兴、林树中、林亦禅、洪霞、邓海珠和林维勤)

这条记录在这份完全围绕着学术研究展开的年表里显得特别突兀。但是细想之下不难猜想当天的情形：孙子从学校回来，告诉爷爷在教材上看到了他的名字，而这个消息给老人带来的兴奋劲和幸福感，或许不亚于获得某项学界大奖，于是他特地将此事编入自己的年表当中专书了一笔。这绝不是一个一心只有学术的木讷之人可以做到的。

林树中给家人的爱是沉默而深沉的，而家人对于林先生的支持也是坚定而义无反顾的。林树中1962年1月与妻子韩爱文(1939年12月生于浙江瑞安韩田)结婚，此时的林树中已经37岁，在当时来说甚至超出了一般“大龄青年”的定义。这段婚姻的促成者是林树中的母亲，婚后二人生有一男二女，分别是林维兴、林维勤和林维宁。很长一段时间中，这一家人聚少离多。从结婚后一直到70年代末，林树中与夫人分居南京、温州两地，其子女的童年乃至青少年时光也大多是在温州老家度过的。每年暑假，林树中都会借假期回乡和家人团聚，但更令人感动的，是夫人韩爱文师母以及一众子女对于他工作事业无怨无悔的支持。试想在80年代末，将几万美元的讲课所得全部投入到海外国宝寻踪的事业当中，这在任何一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不顾经济利益得失是一方面，林树中工作起来常常不顾身体，甚至连命都不顾——《海外藏中国历代名画》截稿前，林树中忽生怪病，身上起红疹，逐渐连成片，皮肤渐成红色有糜烂弥漫之势每天都要忍受脱皮之苦，后全身浮肿，影响到心脏肾脏;而他直到交稿后的第二天，才住进医院治疗。对于这样的林树中，家人同样选择了默默支持。直到今天，林树中已离开四年有余，家中最大的房间——即林老生前的书房，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书籍、文件夹布满了四周的墙壁，似乎在等待着主人归来后如常的打开、阅读……某种程度上这或许是家人对于他的某种留存和缅怀吧。

2002年与夫人韩爱文于浙江平阳雁荡山留影

除了家人，林树中还将他的爱无私地奉献给了家乡。2011年，林树中应邀参加在家乡平阳举办的黄公望学术研讨会，并向当地表达了回乡捐赠作品的意愿，希望生养了他的这方山水，能因此多一份翰墨之香和人文底蕴。平阳县委宣传部与林树中的家乡水头镇热烈回应了林树中的这一愿望，经过精心筹划在水头镇文化中心建成了2300平方米的“林树中美术馆”。美术馆开幕之际，共收到林树中及其弟子捐赠的画作128幅，其弟子陈履生还为之主编出版《林树中画集》。此时，昔时叩门求学的翩翩学子已经成为耄耋老人，他思念家乡，思念家乡的美食美景，也乐于操一口纯正的浙南闽南语与老友聊聊往事……在林树中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中，只要有空，他就会带上老伴和儿女回乡。

2014年12月1 日20时18分，林树中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江苏省人民医院与世长辞，享年89岁。林先生病危之际，南艺校领导前去医院看望，那时他已到弥留之际，带着氧气罩非常痛苦;当看到来人时，他要求护士把氧气罩拿下来，并说了一声“谢谢”。在场之人无不动容。先生就是这样总把自己放在一个平凡的位置上，努力做事，低调做人。他的人生看上去平淡无奇，所做之学术也都是从点滴而起，聚沙成塔。然而就是这样看似平淡的一个人，却活出了一段不平凡的人生。从艺从教已经70多年，他以严谨的治学理念、执着的学术追求、豁达的人生态度和无私的奉献精神为艺术史的教学研究做出了不朽的贡献。他的艺术成就令人钦佩，学术精神令人叹服，人格魅力令人敬仰。林先生在学校培育人、研究学问，对学生同事、家人子女都非常和蔼。我们不会忘记他热爱祖国、追求真理的挚子情怀;也不会忘记他对莘莘学子教书育人的职业情感;不会忘记他对史学研究、艺术真理的执着追求精神。林先生的精神风范将永远留在我们心中。

2013年在浙江平阳林树中美术馆开馆仪式上讲话

① 赵玄晔:《林树中年表(下)》,《中国美术研究》2014年第4期,第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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