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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衡《第七章 夕阳无限》生平事迹

作者:主编 时间:2022年12月10日 阅读:204 评论:0

1988年,长时奔波于外的邹衡,在考古之余,终于回了一趟家。这次回家令他感到非常舒心。因为他总算从以前的斗室,搬进了在中央党校当校医的妻子新分的房子里。窗明几净,看着小孙女为他特意从旧宅搬回来的一汽车书籍,邹衡像个孩子般的天真而笑。


1988年6月在家中留影


惬意地闻着书香,翻着心爱的典籍,他暂时忘了学术争论给他带来的困惑和烦恼。他突然想起了春秋战国时期,那个百家争鸣的时代,想起儒、道、法、兵等各派的大家们,为了宣扬自己的学术、治国理论,在各国之间奔走不休,那时的学术氛围,真是令人激动呢。
邹衡崇尚春秋战国时的争论氛围,但是他讨厌法家最后那种借助政治势力,把其他学派统统干掉的残酷做法。
在学术争论上,无非就是破与立的关系,一般来说,有五种争论方式:破而不立、先破后立、先立后破、边破边立,只立不破。在这五种方式中,从邹衡先生的质朴的为人方式来看,他肯定是不乐意采用破而不立的方式的。光是一味攻击他人的学说,结果自己什么都提不出来;或者自己提出的也没有什么根据,立不住脚,结果越破越荒诞。这种论战方式,除了把原本就单纯的学术争论,把很高尚的观点辩驳成一场毫无意义的混战外,没有多大的好处。
邹衡先生做事非常有耐性,他可以经过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思考来提出观点,比如关于“二里岗”和“二里头”文化的分类,他几乎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完整地提出来。但是在提出来之前,他是耐心地倾听,耐心地看。这也就是许多他的学生不理解老师的论文并不是非常多,不像其他的学人一样,有了考古发现,就立即著文立说的原因。邹衡就是一个默默种地的农民,没有庄稼之前,绝对不言种植成功;没有看到穗实累累,绝不言发现巨大。
他在周原考古时,对考古界的后生晚辈说出了他对考古中观点争论的一个看法:
我们现在的考古学有一个任务,就是把考古学弄得越来越科学。我是干科学的,科学就有真理,真理只有一个。如果你认为是真理,你就要坚持,而且要坚持到底,绝不放弃。但是如果你认为你所坚持的还不是真理,或是你坚持的“真理”里面还有矛盾,就要拿出来同大家一起讨论。
人家反对我,根本无所谓。本来学术界就是自由的,我之所以坚持,与北大“民主、自由、科学”的风气有很大关系。我并不是要和他们吵架,我这个问题至少争论了20年,或者要30年,甚至更长,结论早晚要趋向于一个更接近真理的。学术问题的解决,就是要争论,直到一种观点压倒其他的观点,大家的观点趋于一致了,也许就是真理了。
邹衡先生这样讲,是因为关于他的“郑亳”说和“二里头文化”分期说,引起了太多的考古争议。而在这20多年中,除了天马-曲村的考古工作外,他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了这场论战中去。
1977年,邹衡在一次考古大会上石破天惊地提出了二里头文化的分期和“郑亳”说,引发了考古学的思想大爆炸,当时支持邹先生学说的,只要几个他的学生。一时间争执之声,不绝于耳。许多考古同行纷纷踏上门来挑战。当邹衡引爆的关于夏商文化的争论越演越烈,各种观点、各种理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繁,甚至越来越乱腾之时,许多有识之士感到这一问题的讨论已形同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处于难分难解的胶着状态。而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症结就是各种说法都有证据和理由,又有明显不足的一面。在诸多的挑战者中,一直跟邹衡先生战斗不休的,是邹衡早期在考古时就认识的朋友安金槐和赵芝荃,还有考古界的后起之秀杜金鹏和殷玮璋。
安金槐几十年钟情二里岗的郑州商城,他是二里岗商城发掘的组织者,也是许多问题率先的研究者,从他对二里岗发掘的贡献来看,称他为二里岗之父,并不为过。虽然“文革”期间因为种种原因,耽误了许多时间,但是安先生对二里岗的热情,却从来没有冷却。安金槐先生对于二里岗的痴迷,就像邹衡对于燕遗址、晋遗址的追逐一样,已经到了沉醉入骨的地步了。
安金槐亲自主持发掘了整个郑州商城的内城,东城墙和南城墙各长1700米左右,西城墙长约1870米,北城墙长约1690米,总周长约6960米,近7公里。四面城墙保存最高者有9米左右,最低者1米至2米。此时,发掘者们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从1952年至1955年在郑州商代遗址中已发掘的青铜器作坊、制骨作坊、制陶作坊和四处墓群等重要遗迹,正是分布在郑州商城一带。从规模上讲,这无异是一座当时的超级大城市。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时代的城市呢? 当时还没有碳14的年代鉴定技术,所以只能全凭推测。
在关于二里岗文化的最初定性上,邹衡和安金槐英雄所见略同。他们俩都认为,二里岗的遗址时代要早于殷墟,并非是安阳殷墟的延续,相反,二里岗为以后的安阳殷墟的繁荣创造了条件。
因为这个重大的发现,所以在1961年安金槐就首倡郑州商城仲丁隞都说(《试论郑州商代城址——隞都》,《文物》1961年第4、5期)。安金槐认为,商城规模如此巨大,一定是王都,至于是哪位王呢? 应当是商王仲丁。
仲丁,商朝国王,姓子名庄,生卒年不详,是商王太戊的儿子。太戊死后继位。在位13年(一说11年)。仲丁有配偶两人,癸和名己。死后葬于狄泉。仲丁于己未年即位,仲丁元年,自亳迁都于嚣。这是商朝的第一次迁都。仲丁迁都,是出于形势所逼。太戊时,商朝得到了70多年的稳定发展。但是奴隶主贵族在这段时期乘机聚敛财富,争权夺利。到太戊晚年,这种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更加尖锐。一些诸侯方伯利用商王室的内部混乱,不断扩大势力。仲丁迁都于嚣,是为了摆脱旧都奴隶主贵族的势力,同时也可以加强对诸侯与方国的控制。
当时因为王室衰弱,东南方的夷族兴起,仲丁六年,其中的蓝夷进攻商朝,仲丁出兵击退蓝夷,在战争过程中,仲丁逝去。仲丁死后,王室经常发生王位的纠纷,“兄终弟及”的制度遭到破坏,造成继承上的九世之乱,商朝一度中衰。仲丁死后,其弟外壬即位。
从1955年之后,邹衡虽然一直在留意二里岗,但他之后一直带领学生在华北考古,还有王湾考古也占用了他许多的精力。再加上二里岗当时挖掘的范围和出土的文物还不够系统,所以邹衡面对安金槐的观点,并没有发表言论。不过,他跟安金槐的看法有出入。
在邹衡心里,他是存在怀疑的,这从他在2004年里,耐心回答考古界一个晚辈的质问文章中,可以看出来。在这篇题为《<郑州商城“亳都说”商榷>之再商榷》的文章中,77岁高龄的邹衡,依然清楚敌记得60年代,自己当时对安金槐学说的怀疑:
我在《试论郑州新发现的殷商文化遗址》(《考古学报》1956年3期)中也论及仲丁隞都之说,并对隞地作了考证,引用过《括地志》:“荥阳故城,在郑州荥泽县西南十七里,殷时敖地也。”
1961年,安金槐先生在《试论郑州商代城址——隞都》(《文物》1961年四、五期)一文中首次肯定地提出:“郑州商代城市遗址很可能就是商代的隞都。”
关于隞都的地望,安金槐先生并未作出任何新的考证,只是把我引证《括地志》的记载改了两个字,即把“在郑州荥泽西南十七里”改为“东南十七里”;把“敖地”改为“隞都”。安先生改变古代文献,并未举出任何证据。因此,在该文发表之后,刘启益先生曾提出过质疑,安先生一直未作答复。其实,荥阳故城早已发现,是在荥泽古城之西南不误。安先生之所以改为“东南”,其目的是很清楚的,因为郑州商城是在荥泽古城之东南,并不在其西南,而且距荥泽古城四十余里。为了证明郑州商城为隞都,干脆把地名“敖”也改成了“隞都”。
然而当时邹衡并没有直接发表质疑安金槐的言论,因为在邹衡看来,考古学是以真相为基础的,没有更多的真相,没有更有力的证据,否定安金槐容易,但是否定之后,要给郑州商城定性,却不容易。这正是邹衡这位考古大家的作风——不轻易攻击他人的观点,一旦准备攻击,则必有胜算。
因此他开始潜心研究关于商代的古籍记载,关于商代诸王的排列,关于商代王朝迁都的记录,希望从中能够找到最对应的时代。可是在“文革”混乱的环境中,邹衡当然不可能将这个研究持续进行下去,但在他的心里,却在清楚地计算着商代各王之间的传承关系。但是二里岗当时挖掘的信息并不够多,没有出土大规模的商王墓地、宫殿和青铜器具,尤其是象征商王身份的青铜祭器,在这种情况下,轻言二里岗的重要性,是要成为笑话的。
从1972年开始,安金槐再次主持二里岗的挖掘。从1973年秋天开始,为了寻找郑州商代宫殿遗迹,安金槐率领考古队在郑州商城内展开了全面的考古钻探与试掘。这次考古有了重大的发现,他们找到了巨大的宫殿夯土基址,还发现了一组大型的宫殿建筑群,还发现大批用于制作饮酒器具的奴隶和动物尸骨,尤其是编号为10号的基。该房基南北长34米,东西宽10米多。房基是用10多层夯筑过的硬土堆垫起来的,每层8—12厘米。室内的房基地坪采用砂礓石粉铺垫而成,厚0.5厘米,质地坚硬,而且防潮。在房基地坪上仍然保留有大小不同、深浅不一的圆形柱础和柱子洞,其规模和气派都充分说明它们是商代王族和奴隶主贵族的栖息地。
就是这一段的考古发现,坚定了邹衡推翻“隞都”说建立“郑亳”说的决心。因为从挖掘规模上看,郑州商城范围之大、积累时间之长,显然有近百年的积累。而建立“隞都”的仲丁在位时间仅13年左右,而且是死于对蓝夷的征讨。在他之后,就是商代的九世之乱,国家内乱不断,蓝夷等少数民族虎视眈眈,诸侯轻视王族,纷纷不朝,仲五度迁都,国力衰弱。在这样的情况下,仲丁迁移后临时所建之都,不可能繁华昌盛到如郑州商城的地步。
在1977年那次准备解决二里头和二里岗文化性质的考古大会上,邹衡独树一帜提出了“郑亳”和“二里头夏分期说”后,安金槐和一批多年参与二里岗考古的门人弟子们纷纷对此提出质疑。他们认为,没有什么证据能够说明郑州商城是亳都。当然了,他们同样也没有更多证据能够证明这里就是隞都,于是,就相互打起了口水仗,一团混乱。
渐渐的,因为没有更多证据,大家争辩累了,这场争鸣就渐渐小下去了,一句话,谁也不服谁的。而且随着二里头的发掘基本结束,研究二里头遗址的考古学者虽然口上没有直接承认邹衡的“二里头分期”,但心里却已默认了。然而大地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跟人们耍着玩,198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发现了偃师商城。
1983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汉魏故城工作队的段鹏琦等人,在配合河南首阳山火力发电厂基建选址过程中,在偃师县城(今偃师市区)西部,距二里头遗址6公里的地方发现了一段夯土城墙,然后赵芝荃、杜金鹏等考古专家随即对之进行了大规模钻探和局部解剖发掘。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初步确认了西、北、东三面城墙的位置、走向、长度、夯筑结构及保存状况,并由此判定城的形状为长方形,其中南北最长达1700米、东西宽约1215米,总面积近200万平方米。城墙宽度一般为17—21米,最宽处竟达28米,但未发现南城墙,据段鹏琦等考古专家推测,此段城墙已被洛河水冲毁。
除此之外,考古人员在北城墙中部发现“城门”一座及由此“城门”向南的大道,并在城内发现数处大型建筑夯土基址群。在编号为第1的建筑群中有一圈围墙,通过考察认为是一座近似方形的小城,应是宫殿区所在。考古人员经过对城墙及其附近的试掘,发现了大量具有商代郑州二里岗时期文化特征的遗物,由此初步推断该城的年代与郑州二里岗商代早期相当。
而最令发掘者为之激动和振奋的是,有一条低洼地贯穿城址,显然是早年一条干涸的河道。这条看似不起眼的干河沟,当地土著世代相传唤作“尸乡沟”,而《汉书·地理志》在河南郡偃师县条下明确记载:“尸乡,殷汤所都。”据此,发掘者首次向世人提出了如下三种学术观点:
一、偃师商城具有都城性质,宫殿区分布在城南部。
二、偃师城早于郑州商城,其城址和二里头遗址关系密切,两者同处古洛河的北岸,相距如此之近,若将两者联系起来进行系统研究,“定会有助于二里头文化时代及其性质的问题早日解决,加速夏商文化研究的深入发展”。
三、古文献所言的“尸乡”、“亳坂”等就在偃师商城所在的地域,而偃师商城很可能就是商代前期商王汤率众攻灭夏朝之后所营建的都城——“西亳”。
从发掘者的观点看,既然偃师商城为西亳,那么以前争论不休的二里头和郑州商城遗址就不存在谁是亳都的问题了。
偃师商城的发现,被称为“中国的特洛伊”,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1983年世界十七大发现之一。不仅在中国,而且也在全世界都引起了巨大轰动,一时间研究夏商周文化的中外学者纷至沓来。偃师商城就像在学术界扔了一枚原子弹,一下子把大家都轰得愣了。一时间,包括邹衡在内的所有考古学者,不得不暂时停止争吵和辩论而面对这一现实,并以此重新检索、思考自己的观点。
主持偃师考古的赵芝荃率先作出了反应,他长期担任二里头考古队队长,在二里头是夏文化代表还是商汤亳都的问题上,有过剧烈的争论。但随着他自己的深入发掘,他也不得不承认二里头确实不是商文化,从一、二、三期来看,明显不是,而第四期其夏文化的特征也比早商文化的特征要明显,这个时候若再把第四期作为汤都已不可能。如果二里头不是汤都西亳,那哪里是西亳呢?
因此当偃师商城出现,二里头遗址中以发现二期宫殿基址的夯土,这好像是两把钥匙打开了赵芝荃的思维,商都西亳究竟在哪里?他已经有了结论。
他认为,商灭夏后,废弃夏都,因此夏的一、二、三期宫殿因为战火或者失修的原因而倒塌,取代夏的正是离开二里头七里的偃师商城。这样一来,偃师商城就像成语接龙中的一个下环,刚好接上二里头的前四环。更何况有“尸乡沟”为证,所以明确无疑,偃师商城就是商都西亳。
对于这个发现,赵芝荃兴奋之极,这解开了他十多年来的所有困惑,解开了他心的郁闷。据说,当时这位并不富裕的考古学者兴奋异常地跑到偃师县城,在一家上等酒店摆了一桌宴席,邀请偃师商城的发掘人员段鹏琦等人,开怀畅饮了一番,以示庆贺。
1985年,赵芝荃、徐殿魁一起发表了《河南偃师商城西亳说》(《全国商史学会讨论会论文集》,1985年2月《殷都学刊增刊》),这引领了当时考古界的潮流,考古界许多学者也开始倾向于“偃师商城即汤都西亳说”的观点。一时间,偃师商城即汤都西亳说成为学术界的主流,并有压倒一切有别于此说的气势。
这学说和邹衡的“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当然是水火不容的,这就如赵芝荃自己说的那样“偃师商城的发现,使整个考古学界为之震动,我根据这里的发掘情况,找到了历史记载中商汤所居的西亳,并且我们认为二里头中心区宫殿废弃之日就是偃师商城崛起之时。但邹衡先生依然坚持他的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这样就好比一个马产生了两个头,而两个头是不可能的,头只有一个,否则就是怪物。你邹衡先生既然坚持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那么偃师商城是什么?因为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邹衡先生就必须做出回答……”
邹衡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他就下了苦心去钻研偃师商城究竟是什么。其实,邹衡的“郑州商城即汤都亳说”在赵芝荃提出的“偃师商城即汤都西亳说”之前,是赵芝荃先来否定邹衡的观点的,既然这样,请赵芝荃先说说,郑州商城是什么? 既然你坚持认为“偃师商城即汤都西亳说”,那么,你先回答我,郑州商城是什么。这也是你无法回避的问题。
然而老实如邹衡,质朴如邹衡,他绝对不可能玩这样的文字游戏的。他只是挥臂应战。
邹衡扎根在天马一曲村,几乎已经跟村民没有两样。但是对于考古新闻,他还是非常关注的,《参考消息》报道说中国的“克里特岛”被发现了,日本《读卖新闻》头版头条特字号刊出成汤西亳的新闻,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将其评为世界十七大考古发现,这些惊人的字眼,怎么能不让邹衡震动?! 此前除了殷墟,还没有哪个考古发现这样得这宠哩! 什么时候,脸向黄土背朝天的考古领域,居然成了媒体的宠儿?
邹先生的学生徐天进、李伯谦等人,知道老先生的性格是宁折不弯的,他们怕先生受不了对手的冲击,自然很为邹衡担心。就连邹衡的老师苏秉琦和夏鼐,也很为这个心爱的弟子担忧。
北大历史系有些老教授认为反正地下考古实在是个不可解的世界,今天这样看,明天不定又有新发现,立即发现错了。所以考古研究上有错误,是正常中的正常,一直没错才不正常,公开承认观点错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托人告诉邹衡,说他对了一半(指二里头夏文化说),也错了一半(指郑亳说)。
但邹衡却不是个轻易认错的人,他研究二里岗已经20多年了,提出的观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说偃师商城是毫者,那么二里岗商城算什么?所以,如果坚持郑州商城是毫都,当然也要找出偃师商城是什么。
为了慎重起见,邹衡决定在曲村考古略有空遐之际,到偃师商城进行实地参观考察。1984年4月,邹衡带领几个研究生到偃师商城去参观考察。从偃师现有的挖掘规模来看,邹衡觉得,确实这应当是王都,但是,相比于郑州的商城,这王都的规模又偏小了。现在赵芝荃已经抛来战剑了,马没有两个头,只能有一个都。那么,哪个更能够成为亳都呢? 如何判断呢? 而且偃师究竟是什么呢? 当时邹衡因为脑中的问题衡量不下,所以无法回答偃师考古者的追问。而且当时他的脸色肯定是有点严肃,跟他向来的笑脸对客肯定不同,所以竟然有人传言说:邹衡参观偃师商城后都哭了。
邹衡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研究、分析之后,开始回答赵芝荃所说的“一个马何以产生两个头”的问题。邹衡说:“至于偃师商城是否为商汤首都亳城,我觉得有必要重新研究。因为两汉文献从未直称‘尸乡’为亳,称亳始自皇甫谧,所指地望在今南蔡庄一带,东去偃师商城已有5公里,且皇甫谧并未言亳地有城。据我考证,最早称偃师商城附近为亳者是《晋太康地记》,该书最早记载亳地附近有城,即太甲所放处。所以我认为偃师商城就是桐、桐邑或桐宫,是自成汤以来的早商别邑、离宫,而不是汤之首都亳城。”
邹衡不但没有承认他错了,反倒又提出了一个太甲桐宫来,这就像是在一窝沸水上又加入了浓烈的酒精一样,一下子挥发得整个学术界都闻到了浓烈的战斗味。一众保邹的和贬邹的战成一团,其中反对派以杜金鹏、殷玮璋、杨育彬为首。郑州大学历史系的李锋先后写了《“郑亳说”不合理性刍议》、《郑州商城隞都说与郑亳说合理性比较研究》等论文,又重新提出了安金槐的“郑州商城隞都说”。邹衡所引发的这个学术争论确实给许多历史系教授提供了发表文章的机会。
就在邹衡手头缺乏强有力的证据证明郑州商城的历史地位时,从1985年开始,郑州商城再度进行挖掘,此次挖掘的成果超过了以前的任何一次——挖掘到第15号房基,发现这是一座回廊式的建筑,可以复原成“四阿重屋”式的大型宫殿,除“茅茨土阶”外,还挖掘到了这个房基附近的东西建筑,这片庞大的建筑工程超出了以往历次所发掘的建筑基址的规模。在岁月的侵蚀下,尽管它们的整体面貌已经模糊,但是通过这些规模宏大的建筑基座,我们仍能看出当时宫殿的雄伟、森严和尊贵。据考证,第15号房基与《考工记》中所描写的那种“内有九室,九嫔居之,外有九室,九卿朝焉”的豪华建筑形式基本相似。接着商城考古工作站在郑州商城内相继发现宫殿基址20多处,使宫殿区的范围不断扩大,约占城内总面积的近半数。目前通过发掘已探明,城址东北部的宫殿区建筑物分布密集,已形成规模宏大,而且结构复杂的宫殿建筑群。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工作者在宫殿建筑区内发掘出土的遗物中,有不少制作精美的工艺珍品,如大量的青铜簪与玉簪,以及金银首饰和珠宝饰物等,这些都是在郑州商城之外的发掘中少见的。因此可以断定郑州商城东北部,就是商代二里岗时期王室贵族的宫殿区。尤其是大量青铜器的发掘,商代著名大方鼎青铜器共有14件,而在郑州就挖掘出了8件。


1987年9月邹衡在河南安阳“中国殷商文化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发言


1985—2003年,在漫长的发掘过程中,郑州这个城市尽管历经了许多变迁,尽管城市也多次改造,但是郑州商城总的规模仍然惊人之大。同时碳14的地质年代鉴定这城市的时间是在3600多年前,跟偃师商城基本一致。有了如此坚实的证据后,邹衡决定回答赵芝荃的质疑了。先前,他从年代和规模比较上,否定了安金槐,而现在,他要用更加充分的资料来断定郑州商城相对于偃师商城,更符合亳都的地位。
2003年11月30日,由中国殷商文化学会、中国古都学会、郑州市人民政府联合举办的“郑州商都3600年学术座谈会”在北京隆重举行。邹衡在这次会议上,最后定论了郑州商城亳都说。
他首先提出了判断亳都准确位置的五条标准:
第一,亳都的位置一定要在早商或先商文化分布的范围内。第二,亳都的年代要同早商或先商文化遗址的分期与年代相吻合。第三,亳都的规模要与早商或先商文化遗址的大小相称,一般说来,亳都应该是与其同时的商文化中的最大的遗址。第四,亳都应有与其同时期的重要的文化遗迹,如宫殿基址、陵墓之类。第五,亳都应包括具备王室规格的文化遗物,如大型青铜礼器及其他重要文物等。
其次,他从三个方面对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作了比较:
首先,他从文献记载方面来比较谁更可信一些。邹衡根据的是《商颂·长发》和古本《竹书》,商汤灭夏的过程是由豫北而南至郑州地区,再西进而至伊洛河流域,即“韦—顾—昆吾—夏桀。”而据下列文献可知,汤灭了居于二里头夏都的夏桀之后,又沿原路退回,所谓“复亳”。根据《逸周书·殷祝》中记载“汤放桀而复亳”。《吕氏春秋·慎大览》中有“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亳”。《尚书序》中有“汤既黜夏命,复归于亳”。《殷本纪》中也有“既丑有夏,复归于亳”。邹衡先生据此指出:“这明明是说,成汤和夏桀并不在一个地区,汤并未在夏都的废墟上建都。”邹衡先生还从文献和考古所出“亳”字陶文来证明东周时期郑州商城即有“亳都”之说。而“西亳”说,始见于《汉书·地理志》河南郡偃师县条班固自注。
根据这些材料,可以这样理解:商汤灭夏后并非在夏都留下来,而是回到了故都亳。而偃师商城离开二里头夏都只有七里,如此近的距离,不可能是商汤的封邑。(一个被夏王耿耿于怀的诸侯,封地离开夏王都只有七里,是不可能的。而且史书记载,商汤封邑大小起码百里,因此夏王也不可能在离王都七里外,给一个诸侯百里的封地。再说夏王桀竟然连七里外的诸侯起兵攻打他都没有看见,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偃师商城,只可能是汤灭夏后所建,而非最初的商汤龙兴之地“亳”。


1992年5月邹衡(右二)与同仁在河南偃师二里头考古站留影


其次,邹衡从规模上判断谁更可能是商都亳地。从遗址范围而论,郑州早商遗址总面积约25平方公里,而偃师早商遗址却不足5平方公里,两者相差悬殊。以城墙大小而论,郑州商城发现外、中、内三重相套城墙,中城城垣周长6960米,面积约300万平方米。偃师商城发现大小两座错落的城墙,内有宫城,小城稍早于大城。大城城垣周长5800米,面积约165万平方米,小城面积还不到大城之半。若以郑州之中城与偃师之小城相比,则约为4:1。从规格上讲,郑州商城远远大于偃师商城。
概括一些商代的考古材料和历史记载,商代自太乙(汤)至帝辛(纣),共十七世、三十一王,前后经历了将近六百年。在这六百年里,最繁荣的时期是商初从太乙(汤)到仲丁共历的五世十王,这一时期大约是150多年。第二个繁荣期就是武丁开创的盛世局面,也就是殷墟主体,武丁为商代晚期社会生产的发展乃至西周文明的繁盛,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时间不长。以郑州商城的繁华程度和时期来看,不可能是仲丁迁移后仓促建立的都城。只有商初这个高度繁荣的奴隶制社会才符合这个城市的规模。而同时期的偃师虽然也有王都,也有祭祀,但其规模小于郑州,所以作为商王陪都或者度假村,也许更适合些。
而且,郑州“隞都”说也有破绽——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国力上,仲丁搬家后,一直跟蓝夷开战,本人也死于战争中,在这种情况下,他如果还能够建造起一个有150多年历史的都城,就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第三,邹衡从文化遗物上进行判断。一个城市能够作为都城自然要有文化遗产,要有宫殿、作坊、民居、水池,但是大量的器物出土更是佐证。在郑州商城遗址,中国现在发现的14个大方鼎郑州就有8个,郑州兽面乳丁文大方鼎是我国发现最早的青铜鼎,郑州商城曾发现青铜礼器200余件,最高者达到1米;偃师商城还很少发现青铜礼器。换言之,大量礼器的说明这是商王经常进行祭祀的地方。也就是说,从出土文物来讲,郑州商城更像是一座有充足准备的大城市,而且从数目众多的奴隶骨骸来看,这里也更符合奴隶社会的特征。同时大量礼器的出土,说明经常性的祭祀在这里举行。相比偃师商城,这里的准备更充足。
争论到了这里,主流的考古学派们,开始偃旗息鼓了。1996年,夏商周断代工程启动,这是国家“九五”科技攻关重点项目。该工程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研究手段和研究成果相结合,设置9个课题39个专题,组织来自历史学、考古学、文献学、古文字学、历史地理学、天文学和测年技术学等领域的170名科学家进行联合攻关,旨在研究和排定中国夏商周时期的确切年代,为研究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创造条件。
关于二里头遗址文化一、二期之间,二、三期之间,三、四期之间,四期与郑州二里岗下层之间等等,到底哪里是夏商文化分界的争论,在1997年11月于河南召开的“夏商周断代工程夏、商前期考古年代学研讨会”上,专家们通过对实物的观察,普遍趋同二里头文化为夏文化。当然,也有个别学者表示不认同这个观点。

邹衡在“夏商周断代工程研讨会上”



至于究竟哪个是商代第一都的问题,大家则玩起了和稀泥的游戏。认为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并立为夏商时代的分界标。从碳14测年数据可以看出,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的始建年代基本相同,都在公元前1600年左右。有了这样一个科学的数据,关于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到底谁早谁晚的争论,在持续了十几年之后,总算宣布暂告一个段落了。只是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到底谁有资格充当夏商分界的界标,在《1996—1999年“工程”阶段性成果报告简稿》(征求意见稿)中,作了“郑州商城和偃师商城基本同时并存,其始建年代都是夏商分界的界标”的结论。
到了2003年的学术会议,就把郑州确定为亳都,与会的学者大多没有意见,但是这一观点仍有一些专家不认同。这个学术问题究竟会有怎么样的结论,也只有期待更多的考古发现来证明了。可惜,已经过世的邹衡先生是看不见了。
2003年12月,邹衡的学生徐天进在陕西西部的风景名胜地周公庙附近发现了两片有刻辞的西周卜甲,有文字55字。2004年5月,又发掘出大型墓葬19座,其中首次发现四墓道的天子级墓9座,甲骨760多片,甲骨文420多字。当时身体已经很虚弱的邹衡受北京大学考古系的委托,坐着简易的滑竿,亲临挖掘现场。
当时徐天进等挖掘者希望老师肯定这是周王陵的所在地。但是邹衡为了谨慎起见,并没有说出让他们欣喜的答案——邹衡把此地作为周公家庙。
“我说我解决不了。我那个学生讲得过分了,他说找到了周朝的王陵,周朝的王陵我找到了,找到了那就不得了,应该是这样的,所以就一下子轰动得不得了,还没有解决问题,就轰动得全国都知道了,轰动得那么厉害,所以要我去也就是这个。”
周公庙附近的遗址被盗得非常厉害,所以邹衡不能武断地判断这是王以上的陵墓。他只能依据历史资料和陵墓已有的规模,判断这是历代周公墓。
发现历代周公墓,这已经引起巨大轰动了。有了邹衡的这一判断,此地当然有巨大的考古价值了。所以陕西考古研究所和北大考古研究院联手对此地进行深入挖掘。随着挖掘的深入,相信如果邹衡先生在世,一定会感到欣慰,因为他的学生最初的判断是对的,这里不仅仅是周公墓地! 这里出土了2000多片甲骨文字,出土了大量陵墓,出土了周天子规模的王陵,这都可以证明,此地乃是周王陵所在地。
有些人认为,邹衡作为大家,竟然在判断时出现如此大的失误,是老年昏聩了。但这种谨慎的态度,不因为是自己弟子的发现就盲目抬高的责任感,这种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考古风格,正是大家风范的体现。所以周公墓的考古者们是非常感激邹衡的。因为他的支持,周公墓的后续考古才会有如此巨大的成就。
至于失误,对于一个考古研究者来说,其实是常常存在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大地会在下一分钟给出人们什么答案。强求一个76岁的老人在身体病弱下,在考古证据少得可怜的情况下,做出准确的判断,是没有道理的。
这场持续进行了20多年的论战实际上繁荣了夏商周文化的研究。在这一过程中,因为邹衡在考古学界的崇高地位,还亲自一一反击他人观点的攻击,引起了许多晚辈的误会。其实,谁都有捍卫自己观点的权利,邹衡也有,并不能说他德高望重,就应当无条件忍让攻击他的晚辈。实际上,老人这种决不认输的论战精神,正是学人精神的体现。
邹衡的最后时刻,仍然在学术活动中度过。1998—2005年,他发表了一系列的论述:
《桐宫再考辨——与王立新、林两位先生商谈》[J].考古与文物,1998,(02)
《郑州小双桥商代遗址隞(嚣)都说辑补》[J].考古与文物,1998,(04)
《新乡地区夏商时期的考古工作在学术上的意义》辉县市年鉴,1999
《关于夏文化的上限问题——与李伯谦先生商讨》[J].考古与文物,1999,(05)
《我亲身经历的两次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中国文物学会通讯2001、2002年合订本,2001年[英文会议录名称]
《盘龙城——一九六三年至一九九四年考古发掘报告》书评[N].中国文物报,2002
《炎帝的原生地究竟在哪里?》[A].炎帝与汉民族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C],2002
《郑州商城是现在可以确定的我国最早的首都——成汤亳城》[J].江汉论坛,2004,(08)
《<郑州商城“亳都说”商榷>之再商榷》[N].中国文物报,2004
《对再论郑州商城的年代、性质及相关问题的商榷》[J].华夏考古,2005,(04)
《二里头文化的首和尾》[J].中国历史文物,2006,(02)
可以这么说,虽然在跟许多人的观点争论中邹衡先生难免感到生气,难免说出重话,但是,也正因为这些学术争论,所以邹衡先生的晚年才会有如此之多的文章。观点越辩论越精彩,生命也因此在走到终结时依然美丽无限。

① 《邹先生语录》,载博雅论坛,https://afgfy6f0145eb1c974246hwqxq06wqwckw6qw5fffh.res.gxlib.org.cn. com/forum/index.php。
① 邹衡:《<郑州商城“亳都说”商榷>之再商榷》,《中国文物报》2004年3月19日。
① 参考岳南《考古中国:夏商周断代工程解密记》的第五章“商代早期文明夏商界标的论争”,海南出版社,2007。
① 邹衡:《偃师商城即太甲桐宫说》,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
① 《郑州商都3600年学术座谈会专家发言摘要》,载《光明日报》2003年12月11日。
① 此文公开发表时,邹衡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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